朱以先插着胳膊,敲着大臂的手指一停:“什么事?”
“关于沚安的城防营,申然不知怎么找来一份名单。”侯新道,“三周之前,他忽然给我发电报,说他就在沚州边界,有急事儿要跟我见一面,让我尽快过去。我在边界小城跟他碰的头,他随身带了一份沚安换防的名单,问我这上面写的是不是对的。”
周羲琤偏头看了申然一眼,后者垂着头不说话,神色收着看不出情绪。他又听侯新继续道:“我见名单上写的详细,时间人名都是真的,心里就觉得不对,实在摸不透申然是什么意思,就问他打听这个干什么。可是申然没回答我,只是催促我赶紧看。”
“然后你就告诉他了吗?”周羲琤盯起他来。
侯新一低头道:“我当时想着大家都是老乡,又是从小时候就认得的,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就跟他说实话了。申然好像听了也并不意外,他拿过那名单又上下看了看,给我指出来一段时间,问我在换防的这个空档,能不能把负责人叫出来一小会。”
周羲琤一下子坐直了,偏头冷冷地瞪了申然一眼,向侯新道:“继续。”
“我听了特别惊讶。我跟他说这肯定不能行,城防是沚安大门,要是轮空就出大事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十个脑袋都不够赔啊,可是申然跟我说城防营不会轮空的,三组长只是略微缺席一小会,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侯新说着自己都觉得丢人,双手支在膝盖上,不敢抬头往周羲琤两人的方向看,“然后我追问他啊!我确实问他了,这到底是要干什么。申然没回答我,伸手就拍出三张支票来……都不是小数啊。”
“你缺钱吗?”周羲琤疑道,“年初的时候司令部刚统计过沚州家里困难的士兵,按属地不按祖籍,每人都给了补贴下去。你没收到?”
“不是不是,我一家老小在沚安吃喝不愁,怎么好意思说家里困难呢。”侯新连忙摆手,他说着忽然有点难堪,低了低头抿了几下嘴唇,才继续道,“我们家,包括申然这一支在内,是个绵延几代的大家族。后来子孙多了,才分散到五州哪里都有。大家族嘛,事儿多规矩也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要出门挣钱了之后回乡里捐房捐地,算成宗庙家产。乡里都讲究衣锦还乡,出手越阔气,就表明在外越有出息,回去了也越抬得起头来。”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申然,这次没再躲开眼神去:“我在城防营的薪水已经不算低了,但是也仅仅能做到维持一家上下的日常开销,再省下两分钱空余。要是说到往回给钱,这确实太困难了。这么多年了,当时跟我一起出来的几个人都回去修过祠堂。我一直没有消息,连带着一家子都里里外外地抬不起头来。申然给我支票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要是能有这么一笔钱给回去,准保能填上这些人的嘴了,消停个五六年都是有的。面上风光倒是其次,起码背后少落点指指点点的,我也算对得起我父母。”
“梁上彩绘,人前风光。这就叫对得起了?”周羲琤把手里的杯子往茶几上一放,盯起侯新少见地训斥了几句,“他们送你入伍,又跟着你在沚安定居,就是为了别人的几句吉祥话?你辛苦一生是为了什么,他们活这一辈子,又图什么呢?”
他这厢说着,对面的朱以先却微微地低了低头,眼神沉沉地落在脚下青黄相见的杂色砖上,晃晃的看不分明,像是有什么压抑着最深处的的东西忽然蠢动了起来,晦暗无光,像是见不得人一样,倏忽一闪便看不到了。顾鉴舟在旁边听着,不知怎么略偏过头去,正好撞上这一刹。
这怎么回事?顾鉴舟暗暗起疑,朱以先,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但现实不由得他再想,只听对面周羲琤继续向侯新道:“后来呢,你按照申然的话,把三组长带出去了?”
“是。”侯新道,“三组长轮空之后,曹春元带着人上下地查,把整个城防营来回地问,我就知道这事儿糟糕了,肯定没有申然说的那么简单。后来排查到我们组来,我知道只要查到了三组长,就一定会找到我头上。我想脱身,只好悄悄地给申发电报,问他我怎么办。申然倒是回得快,他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让我赶紧离开沚安,去潞陵避避风头。”
周羲琤道:“你进巡查大队,是申然的主意?”
“是他,”侯新承认道,“他过没几天又给我回信,跟我说沚州最近会派一支巡查大队沿着边界巡视,让我在被发现之前赶紧跟上,路过潞州界的时候悄悄到潞陵来,他会在这里接应我。”
侯新说完,屋里一时间静默起来。从始至终,坐在侯新对面的申然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叙述,不管他说什么都一言不发,更不要说接话了。连侯新此时彻底沉默下来,申然也只是抬头看了看他,没有一点要给自己辩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