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最苦的要数夜乌。
如今死了金钱鼠,丹溪有大半事多丢由他来打理。
他知道自家庄主不善言辞,便特意挑着空处与跟极乐细细解释,熟料他这厢刚说完,那头齐惊霜愣是让人抬着尸体,逮着吃饭时候大咧咧往人家面前一放,算是撕破了脸面。
奈何主家再是任性妄为,他也得跟着后头收拾残局,一边同他那庄主说着东魇手眼通天得罪不得,一边赶着下头管事到镇上寻些戏子来搭台,好给那魇主的使者接风洗尘。
刚巧镇上有个戏班子经停,管事未时请来,傍晚就搭好了台,咿咿呀呀唱起了曲儿。
经着晌午一事,两人相看两厌,极乐不来碍齐惊霜的眼,齐惊霜也懒得去找他的茬。
晚饭各在屋里用过,吃食精致自不消说,待得月上柳梢头,戏台间生旦执手相看,脉脉情深,正是人约黄昏后。
庄上难得搭一回戏台,向来难寻踪迹的恶鬼们纷纷赶来凑趣,阿桓更是闹着缠着要来,于是临湖院落张灯挂彩热热闹闹,竟有几分将近过年的气氛。
弦月也来赶场,弯弯一轮孤悬苍穹,夜幕万里无云,唯有几粒星子散散漫漫。
飒飒晚风撩拨湖面微波浅泛,搅得清光灯影随涟漪漾漾远去。
鼓铿锵、锣哐噹,弦歌舞乐水袖翻,角儿唱得缠绵悱恻,字字句句诉愁肠,可叹悲欢离合戏一场,喜乐哀怒转头空。
兄弟两人一左一右各霸着正中两张主座,浑然不管那来客是何心情,幸而极乐客看似不甚在意,面上仍含笑微微,只是这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那便另说了。
那戏讲得是某户官家千金思春情,夜中辗转难寐,携丫鬟秉烛游园,恰遇着海棠花妖,花妖牵姻缘,引着她去见了位俏书生。
旦角掩面低泣,声声唱着:“落花无故乱飞去,拂了春心凭惹肝肠断。”
小姐与书生一见钟情,自此相思成疾,一病不起。花妖怜她情深,施法勾来她一缕香魂远送千里外,伴到那书生身畔欲做那长久夫妻。书生惊喜自不消说,当晚便洞房花烛,私定了终生。
奈何好景不长,小姐家中来了位道士。
小锣哐地一声震了全场,奚琴拉响笙啁啾,月琴拨弦愈急促,那道士手持桃木剑,威风凛凛登了场。
这道士火眼金睛却也无情,一剑斩花妖,再摇招魂铃,唤回小姐那半缕残魂,自此是一双鸳鸯隔河汉,恩爱夫妻永诀别。
小姐自病中醒转,惊觉往日重重梦一场,不由得伏枕痛哭。
她唱腔绵长,道不尽离恨:“西风吹梦了无踪,憎此情难诉恨心中。”
齐惊霜近日沉迷得那话本里与这戏台上的故事恰有七八分像。
话本里的千金小姐平日里端庄清丽,思起春来娇滴滴惹人怜,声声“情郎”唤得人是骨酥心软。
他眼瞅着那旦角身段婀娜,形貌可人,活脱脱便是个深闺里不通人事的千金小姐,再是仔细琢磨起话本里那些桃色艳想,心里头少不得窜了丝缕火苗。
他面上不动声色,随手唤来仆从,低声嘱咐了几句。
那仆从也是精乖的,闻言心领神会,自去后台寻着班主交代。
这厢齐惊霜看中了旦角,那头极乐客却挑中了生角,夜乌正愁着无处示好,见状立马唤人去后台预定。
他两人确是相看两厌,这方面倒一拍即合,戏一散场,各自遁没了踪迹。
唯有阿桓是正经看戏的,不曾想戏一散场,首座一列空荡荡只剩了他。
他满心疑惑,叼着块香糯甜糕忘了嚼,不知兄长是怎么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的。
一只蒲扇般大掌探了过来,自他桌上盘里一把拿走七八块酥肉。
阿桓抬首看去,但见后头杵着颗光溜溜的大脑袋,大脑袋向后仰去,露出一张血盆大口,风卷残云般将满桌吃食扫得精光,待吃完之后,那人拿着油乎乎的大手往身上一抹,笑道:“戏都散场了,二少爷还留着不走,莫不是也瞅中哪个小娘们想要一度春宵了。”
那人生得臂膀粗圆,乍一眼看着像个和尚,可他脑门顶上不见着有戒疤,脖颈上还挂着圈珠串,珠串颗颗大小不一,统一是白里泛着浑浊的黄,可仔细一瞧,哪是甚珠子分明是颗颗面目狰狞的骷髅头!
阿桓默不作声打量了他片刻,忽道:“恶头陀,你可见着我兄长?”
“春宵一刻值千金,”恶头陀嘻嘻笑着,朝着戏班的方向扫了眼,对着阿桓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庄主自然是去找乐子了。”
阿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跟着瞅了眼那戏班,又转过头看了看头陀半晌,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的兄长被那群戏子们给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