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事非实难论,且来说说那胆大包天盗了凤饮剑的小贼。
这偷儿名唤时舟,江湖人称窃云手。
此窃云却非彼窃云,这窃云手原是时舟他师父的江湖名号。
至于他师傅真正姓甚名谁,时舟一概不知。及至他师傅病逝,这名号便落到了时舟身上。
窃云手一脉据传袭自上古盗跖,使得的向来是移花接木的巧力,单单起始那招隔云盗月手,便可谓神乎。
然而,招术再神,使招的人却不好惹事生非——
时舟他师父藏了一手绝活,平日只在家里带带小徒儿,是以这名号真正叫起来,甚至还不如隔街巷尾的大盗李三为人所熟识。
自师傅死后,他将师傅留给他的那本窃云秘术看了几遍,功夫学不到五成,书已经翻得破烂不堪。
他有心赴江湖,为窃云手这妙称博来点名气。奈何江湖鱼虾多如渊薮,小小毛贼如何出头?
于是他贪了捷迳,从南偷至北,不偷金银珠宝,不盗武功绝学,专取些奇奇怪怪的玩意。
敝如百花苑主柳青湄那条新作的肚兜;
再有龙渊庄主那裂了两半的宝贝砚台,传闻是他那有龙阳之好的兄弟所赠;
还有那凤临山庄庄主写给小情人彩绣仙子林织娘的情书——
那情书读来缠绵悱恻,卿卿心肝等字眼瓢泼了大半篇幅,对比上凤临庄主那铁人般魁梧黝黑的仪态,经由时舟的手落到了快嘴石开笑那处,一时间遍传江湖,气得凤临庄主的夫人倒拔利剑,追得凤临庄主上窜下跳。
窃云手这称号至此总算初露尖角,可还是不够。
这些个奇闻怪趣不过是供闲客们茶余饭后丁点谈资,提起窃云手大部分的人仍是要反应个半天,才会勉强想起:噢,就是那个狗胆包天偷了百花苑主肚兜的那个那个……那个谁?
时舟因此而气闷了半月有余。
他如今也算偷够名门大派,三庄七宫九院十门,几乎如数观光了遍。
师父留的那手窃云盗月确是绝学,且不论内涉的武林功夫,便是连变声易容腹语等等这些个旁门左道也列得精妙。
时舟学以致用,下起手来简直如鱼得水。
眼下龙渊凤临两大山庄正与东魇打得热乎,时舟不敢掺和,为避着风头,只得上那三大庄之一的丹溪山庄一窥究竟。
丹溪山庄地处屿北,座落在某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是这三大庄中地缘最偏的庄落。
庄里庄外遍植红梅。
每至隆冬时节,皑皑深雪,梅香杳杳,红簇粉拥着偌大山庄,云蒸霞蔚,堪比仙人府邸,不愧丹溪二字。
可景再美也端不走,这丹溪山庄又有甚好偷的?
时舟拿不定主意。
这丹溪虽与凤临龙渊并为江湖三大山庄,但自上任庄主钟昊仁病逝后,丹溪山庄便近似湮声灭迹。
其继任庄主乃是钟昊仁那个没出息的庶长子,据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至于名姓亦鲜为人知。
最终考虑到路程问题,他觉得自己委实不必为个日渐式微的庄子跋涉千里,可便要折返归乡时候,哪知他途经客栈,留得听不到几日书,恰遇着凤临山庄的子弟。
说来也是他倒霉,这天腰上系着刚好是凤临庄主他夫人用来追砍夫君的那把凤饮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时舟单枪匹马自然打不过人成群结队,于是他慌不择路,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跑进了屿南。
屿南屿北不过百里路途,相较千里开外的家乡而言,丹溪山庄可谓近在咫尺。
时舟仰天望地长吁短叹,心道天命不可违,不上丹溪偷个痛快实在对不起他师父的名号。
屿南多山,风寒剐骨,草木犹能见着苍苍翠色,行商过客尚有往来。
临至屿北,山峦已尽覆苍黄,却也是枝有栖鸦,穹苍雁过,好歹能见着个把活物。
待真进入屿北地界,天地只剩万里飘雪。当真一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时舟又冷又寂寞。
重棉厚袄裹得他行如滚、坐如桶,外加臀下还骑着是一只时不时发一发癫疯,想将他掀翻猛踩狠踏的丑马。
——这匹丑马却并非他手欠偷来的。
前些日子他夜里行路,冻到麻木,中途偎着棵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头皮一疼,好像有人在奋力拽着他的头发,紧接湿黏热液糊了他满脸,热烘烘滴答着直淌进他的脖颈里。
随着天明日出,阳光普照,时舟渐渐回了魂,身畔仍有暖炉相偎。
他还道路遇了好人给他以温暖,哪知睁开眼正对上一张奇长无比马脸。
他吓得嗷一声惨嚎,差点惊崩了头顶的雪。
那马却是一脸波澜不惊,长长的睫翼上粘着莹闪闪的冰霜,微眯起眼来一双大眼睛黑汪汪,两大鼻孔哼哧哼哧朝他喷着热气。
游目四顾,身侧多了一个男人。
男人头戴斗笠窥不清面容,可一身布衣却掩不了身姿峻拔如松似柏,他握着把似冰凝雪铸的剑,正在缓缓地拭剑。
乍一见着那剑,时舟莫名一阵毛骨悚然,正想挪远了些,马头忽然凑了过来,一把叨住他发髻嚼巴起来。
他试图将自己的头发从马嘴里,一边试图朝男人求救:“兄台,这是你的马?”
男人不说话,专心致志擦着剑锋,一刹刃光衬得他五指修长,莹白如玉。
丑马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时舟拼命把马往外推:“兄台!管管你的马!”
男人恍若未闻,长起身,提剑走了。
时舟被丑马顶着树上,等好不容易抢救回自己的头发时,再寻男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怀疑自己是遇着什么山精鬼魅了,唯一的佐证就是这匹马。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匹奇丑无比的马。
两侧肋条暴突棱瘦如刃,毛发奇长曳地,色如枯草,间还随性泼着几点白癍,看着就是马它妈随便生生的。
而他如今于这丑马而言,大概像是驴前面那挂着的萝卜。
给只长成这鬼样的丑马当萝卜,委实糟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