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有茶炉上沸水翻滚转腾。
顾鉴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旁边去把小炉子关了,拎起架上的提梁紫铜小壶来,给两人都斟了茶,又往茶几旁侧放过去。边上没准备桌垫,朱以先地翻出来一个,在他放下之前正正好好地塞上,又老实地坐回对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顾鉴舟偏头看了他一眼,停了停却转身走到窗台边上,目光落在司令部楼下的院子里。朱以先瞄着他的背影,在原地坐不住,犹豫了一下也起身来,向外探出头去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看这院子里连年草木如昔,如今却恐怕是要换个样子了,”顾鉴舟眼神未动,就着这个往外看的姿势,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你跟魏思理有旧交,这事我就挺诧异的。只是没想到申然也这么听你的。朱以先啊,你跟潞陵司令部,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紧密的?”
朱以先闻言一顿,身子从窗外收回来,双手扶着窗台,把手肘推直了道:“有吗?”说着他又偏过身去看着顾鉴舟道:“我跟魏思理之前确实是打过几次照面,但是也不远算不上相熟,顶多是之前认识。至于这个申然我就更不认识了,这是我头一次见他。”
“是吗。”顾鉴舟低头笑了笑,收回视线来靠在窗台旁边。他的手肘搭在旁边浅黄色大理石铺就的窗台上,顺手勾住了不远处的茶杯,轻松惬意地向朱以先望了过去。
“那你解释解释,”他说,“扰乱沚安城防这件事,怎么就非要落到冯极身上了?”
朱以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忽得从窗边起身来,转身走回沙发边上,低头续了点水,才道:“鉴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得了吧朱以先,”顾鉴舟站在原地没动,借着这个倚靠窗台的姿势向他偏过头去,开口便是一句讥诮,“今天在场的都不傻。都到现在了,你还想骗谁啊。”
屋里静默下来,两人冷冷地对峙着,谁也不先开口。顾鉴舟见他避而不谈,捏了捏茶杯的把手,端起来走到沙发背儿后面,晃了一晃杯子才闲闲地开口道:“刚才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你截了多少次羲琤的话头,回回都赶着申然要开口的时候插话。你这样,别以为我们听不出来申然原本打算说什么。你是看着他快要翻出魏思理来,才急着堵他的嘴吧?”
从顾鉴舟的角度看过去,朱以先低头避开了自己,只能看到他细致到近乎于美艳的侧脸来,如同是有手巧的匠人精心刻画过一样,任凭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说得上无可挑剔。他手里捧着水汽氤氲的茶杯,双腿叠在一起,目光轻柔地垂落着,显得渺远而微茫。
顾鉴舟看着便移不开眼睛,心绪也凌乱了。他停下来凝了凝神,话里却不带一分退让:“你这么做,是把由头都推到了冯极的身上,给魏思理择得一干二净。但是我弄不明白的是,你这么尽力地给他粉饰,到底图什么呢?”
朱以先仍然靠在沙发背上,略微低着头。他细长好看的手指搭在白骨瓷杯纤细的把手上,无意识地上下摩挲着。从顾鉴舟的角度看过去,这一幕伴着天边隐约透进来的金色夕阳,又宁静又安详,其实非常赏心悦目。他不由得眯起眼睛来,对着那漂亮的手无言地看了一会儿,却忽然眉目一定,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撂在了右侧面的小桌上。
他用了十分力道,瓷杯子磕在花梨木光滑的表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打破了两人之间争锋一样的沉默对峙,显得格外刺耳。
朱以先听得懂,这是句冰冷无声的警告。
回答我。
他手里一顿,大拇指滑下来,紧紧地捏住了茶杯把手,带得指甲和关节都泛了白。但他这个动作也没有停留太久,紧接着便一扬脖子,咕嘟嘟地喝下去一大口茶,干净利落地扬手把杯子丢到面前的玻璃茶几上,碰撞之下发出一声脆响。杯子底部还带着一圈水渍,在桌上接着滑行了一小段。
“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朱以先背着身,让顾鉴舟看不清表情,笑叹道,“我之前,跟魏思理确实是有过几回联系。他有求于我,私下给我打了电报。”
“什么事?”顾鉴舟问。
朱以先把手指交叉起来,叠着放在腰间,肘支在旁侧的扶手上,话头却避开了魏思理:“鉴舟,现在潞陵是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韩司令年迈,病休多年不理政务,我们指望不上;冯极大权独揽,独断专行,俨然是向自己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就查一张淮掖的委任状了。潞州守着五州阜门地势险要,让这样的人把着命脉,实在是不明智。魏思理呢,在潞陵也有不少年头了,他从最开始的行员做起,一步步到了今天的少参职。这些年潞州是什么情况,他都看在眼里。冯极权力心重,为人又昏聩平庸。他觉得这不是道理,想让我帮他的忙。”
顾鉴舟平板地牵了牵嘴角,淡声道:“怎么帮?”
“魏思理倒是很想上进,他人也不笨,心思活泛,”朱以先道,“他早就查到冯极手脚不干净,于公于私多有克扣。这些年他也明里暗里地收了不少证据,想赶着我们都在潞陵的时机,让冯极早点收手。”
“收手?我怎么觉得,魏思理是想下杀手,彻底置他于死地呢,”顾鉴舟冷道,“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朱以先道,“冯极贪心不足,那份报告上每一分都有据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