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神学家的坎贝尔一直在深入思考一个问题:既然示威者遭受的暴力都是他们自己主动挑起的,那么示威者是否应承担责任呢?自从去年的静坐示威以来,坎贝尔就知道了刘易斯的存在,当时刘易斯还是个初出茅庐、说话磕磕绊绊的学生。而现在这个说起话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年轻人似乎却成为了其他同学的主心骨,此情此景看得坎贝尔尤其恼火。最后他终于终于失去了耐心:“如果今晚继续示威,那么很容易发生暴力事件,而且后果将会极其严重,这一点你很清楚。”他尖锐地告诉刘易斯。“我只能认为坚持示威无非暴露了你本人的傲慢与固执。你之所以拒绝认同我们,无非是出于你自己的傲慢与罪孽。”
坎贝尔的训斥刺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房间顿时陷入了沉默。但是刘易斯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温和地对坎贝尔笑了笑,就好像正在表示同情一样。“好吧,我确实是罪人,”他淡淡地回答道。“不过我们今晚还是要出发。”
这一句以拙破巧的回答让坎贝尔无言以对。于是学生们继续追随着刘易斯的领导与贝弗尔的战术对剧院老板施压,同时忍受着每天晚上劈头盖脸的暴力袭击。 2月20日,纳什维尔警察开始当场抓捕示威者。在勒夫剧院门外的积雪街道上,警察从纠察圈里带走了刘易斯并将他送进了监狱——这是他第四次被捕。
因为拒绝保释,刘易斯没能及时出狱并且完成自己在神学院的高级布道。出狱后他重新安排了高级布道的时间并且重新加入了剧院门前的示威队伍。在3月份的非学委简报上刊发了一篇名为《学生之声的文稿,刘易斯从中得知在弗吉尼亚州有十多个城市正持续开展剧院抵制运动,从达拉斯一直到夏洛茨维尔。此外他在平等大会为1961年“自由之行”刊登的第一则招聘志愿者广告当中也看到了同样的内容。于是刘易斯迅速做出了回应。平等大会的志愿者申请表着重强调了志愿者有可能遭受致命暴力与长期监禁,但刘易斯毫不畏惧。他表示自己心甘情愿牺牲从神学院毕业的机会,其他任何有必要的牺牲也全都不在话下。“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写道。“如有必要我将为了自由之行而放弃一切,从而让正义与自由能够降临到南方腹地。”
此时亚特兰大的学生们依然在试图复制去年在纳什维尔取得的胜利。静坐和抵制运动依然在持续,导致十三家公司的白人业主在在1961年2月里关闭了位于市中心的七十余家店铺,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由于公司业务难以为继,包括五百名黑人在内的员工回家待业,斗争双方都受到了与日俱增的求和压力。哈茨菲尔德市长依然因为自己没能在秋季大选后促成和解协议而在政治层面上感到很受伤,所以当白人商家终于同意与黑人领袖直接谈判时,市长干脆退到一边摆出了不干预的姿态。首轮谈判的参与双方分别是商会主席小伊万.艾伦(Ivan Allen, Jr.)与A.T.沃尔顿(A. T. Walden)——一名老资格律师以及奥本大道商务兄弟会的会长,谈判地点是艾伦的办公用品公司。沃尔顿是老一辈黑人领袖当中的头面人物,被人尊称为“上校”与“法官”。谈判一开始进行得还算顺利,可是当沃尔顿提出想要上厕所的时候,棘手的问题就出现了。艾伦迟疑了片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让沃尔顿这一级别的人物使用黑人雇员专用的种族隔离厕所,因为那里面的环境又脏又乱,实在下不去脚。但他同样知道,如果带沃尔顿去白人厕所,他的白人雇员肯定会造反。于是机智且亲切的艾伦将沃尔顿送进了自己的私人洗手间。
许多坚决抵制种族隔离店铺的的学生们大概会认为这一则关于洗手间的轶事隐喻了亚特兰大当地黑人领袖的办事原则。他们认为像沃尔顿这样的老顽固们一辈子已经养成了安然独享特殊待遇的习惯;老一辈则认为年轻人正在试图削弱他们的公共影响力。双方之间的紧张关系在3月7日急剧恶化。当时尚在拟议当中的和解条款在谈判小组的一场激烈会议上遭到了披露。亚特兰大商会发表的一份联合声明登上了南北各方的头条新闻。这份声明的措辞非常谨慎,以免那些签署和解协议的白人商人们遭受向黑人投降的指控。协议的核心前提是“长久以来亚特兰大地区各种族间一直维系着良好的关系,这一事实应当在一切场合得到重申。”这份声明用一句拗口的车轱辘话遮盖了白人一方的责任与义务,并且回避了任何明确提及种族融合的字句,仅仅承诺采取“相同模式来解决问题……就像最终关于亚特兰大公立学校的问题所做的决定一样。”相比之下,签署协议的十名黑人代表的表态则全无模棱两可之处,他们宣誓要“取消所有抵制、报复、纠察与静坐活动,尽可能及早恢复完全正常的状态。”
这种偏向性的语言或许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舒缓亚特兰大白人的情绪,但是与此同时却又让黑人承担了相互龃龉的政治成本。学校集会上的演讲者谴责这些条款意味着快餐店里的种族融合遭到了公立学校种族融合的绑架,并警告说,如果白人找到了拖延实现公立学校种族融合的方法——布朗案裁决过后近七年以来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那么快餐店里种族融合的延迟可不会只有六个月,而将会遥遥无期。一名学生组织的主席建议继续示威活动。他认为策划协议的黑人领袖们一开始就并非真心支持学生抗议。大批成年黑人在学生们的反对下也动摇了,街头巷尾传遍了各种议论。老金、沃尔顿还有伯德斯被迫想办法为自己辩解,以免他们的传统权威被人们当成空架子。第二天,《世界日报用一则醒目的头版头条通告了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沃伦教堂今晚召开澄清弥撒大会。”
沃伦卫理会教堂里满满当当地挤进了两千人,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参加即将敲定最终和解方案的激烈争辩。在情绪亢奋的人群中,忧虑的伊万.艾伦是为数不多的白人之一。伯德斯试图凭借自己对于白人商界领袖的个人理解做出保证,无论学校里面进展如何,快餐店都将在9月份废除种族隔离。可是无论学生还是成人演讲者都质疑他这番讲话的价值,并且嘲笑了这份就连字面意思都含混不清的协议。两名学生谈判代表——分别是摩豪斯与斯佩尔曼学生团体的主席——拒绝支持当前的和解方案。于是金老爹就大步走上讲坛,打算在一大片满心怀疑的青年人面前证明自己——这种事他以前从来没干过。“根据我的记忆,这还是商会多年来第一次同意承担起与商家共同协商解决这一问题的责任,”他说。“我们这边也必须做出取舍。”起初台下表示不满的声音还很零散。但是当金老爹说到“三十年来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的时候,一个学生突然大喊起来:“问题就出在这里啊!”教堂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金老爹随后的发言更是惹得嘘声四起。这一下金老爹可是慌了手脚,大半辈子都习惯了在自家布道坛上一呼百应的他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试图一口咬定自己身为过来人的经验有多么重要,结果这套战术反而越发挑起了起哄人员的劲头。此起彼伏的倒彩与嘘声很快就将他淹没了。
此前金在城里参加了一场旨在为选民登记安排基金会资助的领导大会工作会议。就像平时一样,这一次他参加弥撒大会也迟到了。不过这次他来得不早不晚,恰好见证了父亲在台上窘得手足无措的场景。金本来没打算登台发言,但是现在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于是他拨开过道上拥挤的人群,径直向讲坛走去。金博士打算讲话的消息只在顷刻间就传遍了整座教堂,刺耳的喧哗声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来到布道坛上的金有意放慢了动作,深思熟虑地扫视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容。他的脸上布满了愁苦之色,他的眼里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溢满了泪水。翘首期待的听众们越发安静了下来。
“你们太让我吃惊了,”这是金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他以柔和的语气与悲痛的语调批判了他口中的“分裂之癌”,投身于高尚斗争的人们正在有意无意地遭受这种癌症的荼毒。金逐渐展开了一场即兴演说。他赞扬了老一辈的智慧,新一代的闯劲,以及所有人的勇气。他充满激情地描述了他们的目标,以此将互不相让的各个派系捆扎在一起。对他来说,这个目标甚至要比自由与尊严这样的理念更高远,因为他们有机会告诉全世界,力量与道德的结合足以超越原始的憎恨。花团锦簇地描绘了一番自己的宏大愿景之后,金重新拾起了格局相对狭隘的当前问题——如何对待亚特兰大白人屈尊与他们签订的和解方案,也就是金口中的“第一份面契约”。“如果契约遭到破坏,那将既是灾难又是耻辱,”他的言语当中蕴藏着勉强压制下来的愤怒。“就算有人真想破坏和解协议,那也必须让白人先动手。”扔下这句斩钉截铁的主张之后,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鸦雀无声的教堂,在身后留下了脱离窘境的父亲、如释重负的朗尼.金(尽管他正在承受胃溃疡出血的折磨),以及肃然起敬的伊万.艾伦。就这样,现有的和解方案终于得到了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