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蕊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见到了祝文浩。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 一条五分的牛仔裤,坐在广场的阶梯上, 手里拿着一瓶喝了大半的矿泉水, 望着广场上来去匆匆的人群, 眼神中有些许茫然。
看到时蕊, 他缓缓站了起来, 朝她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打扰你了。”
时蕊:“没,没什么。”
祝文浩是她的邻居,也是她的同学,住在村头那一家。时蕊还清晰记得那一年寒假, 她和父亲出去买年货回来, 路过他们家时, 他和他父亲正在贴对联,后来他们被他母亲叫了进去, 难听的话隔着一面墙传了出来。
没想到这一次祝文浩到B市来找工作,竟然会来投靠她。
在来的路上, 时蕊跟赵蓉打了一通电话,赵蓉说她的电话号码是祝文浩的妈妈亲自上门去要的, 想着她在B市,希望她能照顾他一些。
挂了赵蓉的电话以后, 她又很快接到了祝文浩爸爸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客客气气,连连说拜托了, 打扰了。
时蕊到底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也不想让人觉得她如今嫁到了B市就端架子了,所以她说:“叔叔,我和祝文浩是同学,不用客气。”
两人坐上出租车,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没什么交流。
都是属于比较内向的性格,从前上学的时候,两个人关系就很淡,如今又隔了这么多年,根本没有故友相见的激动,只有尴尬。
祝文浩有些局促,车子走了好一段才开口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你打算找什么工作啊?”时蕊也顺着打开话题。
“我也不知道,慢慢找吧。”
“哦。”
时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赵蓉打来的,然而接起来,那边却不是赵蓉的声音。
“蕊蕊啊,我是文浩妈妈,我家文浩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了……”
一旁传来赵蓉的笑声:“大家都是邻居,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太客气了。”
文浩妈妈笑道:“蕊蕊啊,我家文浩没出过门,也没见过世面,我怕他被人坑,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我知道,大城市人家规矩多,我家文浩什么都不懂,我也跟他说了,千万别打扰到你家人。你对B市熟悉,就麻烦你帮他找一家便宜点的旅馆先安置下来就好了。”
时蕊也正是这个意思,程迟不在家,她是不可能带他去家里的。
可紧接着,电话那头赵蓉却道:“找什么旅馆啊?B市的旅馆可不便宜,我们那房子不是空着的吗?给文浩住好啦。”
时蕊:“……”
“那这样的话,我们付租金好了,反正租别人的也是租。”
“说什么租金不租金的,多生分。房子空着还不是空着,有人住着还有人气儿呢。”
听着两人热络的对话,时蕊很无奈地拖长了调子:“奶奶。”
赵蓉没有听出她的不乐意,还自以为作出了非常完美的安排:“空房子利用了起来,也不影响蕊蕊他们小两口,这样最好了。”
时蕊不乐意这样的安排,可她又不好反驳,她隐约能猜到奶奶有炫耀的心思,也不想让她难堪。
祝文浩大抵也听到电话内容了,看时蕊面有难色,忙说:“我就住旅馆就好。”
如果现在让他住旅馆,被他妈妈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说奶奶和她呢。
算了,正如奶奶所说,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给他住也没什么。
于是,时蕊把祝文浩安置进了公寓。
这
件事情,她在电话里没有告诉程迟,她怕他多想,想着等他回来以后再慢慢跟他讲,程迟告诉她,再过十天就回来了。
十天,时蕊每天都在倒计时,仅仅是十天,对她来说竟是特别漫长。
祝文浩住下以后,时蕊给她指路了附近的配套设施,以及最近的人才市场,也教了他在网上查同城招聘情况,教他用地图导航,查公交地铁。
安排好一切,她就回了程迟的公寓,专注学习,没有再跟他联系。
周五,赵蓉打了电话过来,问祝文浩在这边习不习惯,工作找到没有,时蕊一问三不知,很尴尬。然后,不出意料,她又被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顿。
说什么都是隔这么近的邻居,可别拿架子,帮人帮到底;又说祝文浩妈妈那个人嘴碎,说话也不好听,别到时让她说闲话。
心好累。
周五下了课,时蕊买了一些菜和水果,去了一趟公寓。她那天给了祝文浩一套钥匙,自己手里也有一套。
原本以为祝文浩白天应该出去忙着找工作了,没想到他竟然在家里。
他正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面对时蕊的突然到访,显得有些紧张不安,忙将手机放下站起来。
“你来啦。”
“嗯,今天没出去?”
“前几天出去了,也递了几份简历,等面试通知。”
“哦,好的。”
时蕊把菜和水果提进厨房,准备放进冰箱里,却发现水槽里堆着好几个没洗的碗,灶台上也很乱,垃圾桶也堆满了。
看着这一切,时蕊轻轻叹了一口气,找了条围裙系起来,把厨房收拾了一下,用电饭锅压上米饭后,又出来把客厅的地拖了一遍。
祝文浩也意识到自己的到来让房间变得很乱,他看时蕊卖力地拖着地,怕挡着她,想着先起身挪到了阳台外面去。
谁知站起来时,一不小心又把茶几上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给碰到了地上,烟头散落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脸一下子红成了猪肝色,忙要去拿扫把,时蕊笑着说,“没关系,我来吧。”
祝文浩只好挪到阳台外面去站着,他默默地看着她把原本凌乱的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
如今时蕊是一头长发,发质很好,又黑又亮,打扫之前,她用了一根发圈将头发低低地束了起来。她低着头拖地,发尾垂下来,侧颜白皙干净。
他有些恍惚,记忆回到了好多年前。
那时候她只有十四五岁,脸上还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稚嫩,但是他一直都知道,她长得好看,是他所见过的女孩们中,长得最好看的。
他们两家住得近,但从来没有约过一起上学,但遇到了就会一起走。
有一天下暴雨,父亲开着三轮车来接他放学,他看见时蕊躲在屋檐下,可怜巴巴地望着漫天的大雨。他便央求父亲带上她,父亲爽快答应了。
那一天,他和时蕊,还有另一个女生一起挤在小小的车厢里,那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两个人的手臂都紧贴在一起,由于衣袖已经湿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柔软。
当时,他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一路上都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
雨越下越大,父亲的速度也加快了。其实他很喜欢那一刻的感觉,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回家的路越长越好。
可学校离家不算太远,很快就到了,她下车时甜甜地对父亲说谢谢,也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她的头发湿辘辘的,笑起来呀,像是雨后的彩虹一般,特别的绚烂。
父亲似乎看出了
他的心思,还笑着问他是不是喜欢时家那姑娘,要是喜欢,等长大了,找媒人给你说亲去。他不敢承认,但听见父亲这话,整颗心就跟长了翅膀似地,飞了起来。
他期盼着这一天呢,可是后来她考上了B大附中,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的人生就走向了不一样的轨迹。
等她再回来时,她变了。
那一天她躲在他们屋前的大树下视频,他什么都看见了,也什么都听见了,她一直笑着,那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印象里,似乎从来都没有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过呢。
后来,她带了男朋友回来,她的那个男朋友很优秀,令他自惭形秽。再后来,她退学了,听说他们分手了,他还暗自欣喜。可虽是这样,他也没有勇气做什么,母亲三番五次警告他,她是个短命的。
那几年,他能经常看到她了,可是却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只是经常看她默默从房前路过,闷闷不乐的样子。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命运可真残忍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明明她是那般美好的姑娘啊!
直到后来,听说她又去了B市,待她再回来时,她已经结婚了,她的丈夫还是那个人。
真的挺羡慕她的,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像一株野地的小白花,在命运的安排下没有反抗的余地,可是她又是那么顽强和执着。
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能坚持去爱一个人,初心不变。
他很惭愧,他做不到!
高中毕业以后,他就在县城里面打工,亲戚也给他介绍过对象,但他总会想起她,不自觉地拿那些姑娘跟她作对比,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别人看进心里。
有时会想,如果当初他也能努力一点,考出小县城,会不会就有不一样结局?如果他不是那么地听母亲的话,至少勇敢一点说出一句“我喜欢你”,哪怕依然不会在一起,最后也没有这么多遗憾了吧?
“吃饭了。”时蕊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祝文浩走进去,看见桌上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心里既温暖又不是滋味。
来到B市这几天,他每天都敷衍对付自己的生活,有时煮碗面条,有时就随便买点馒头咸菜。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桌饭菜,让他有种家的感觉。
见他愣愣地,时蕊将筷子递给他,笑着说:“快吃吧,我平时上学,也没有时间过来,我看你这几天大概也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你多吃一点,叔叔阿姨把你托付给我,到时瘦了我都不好向他们交代 。”
“怎么会?”祝文浩依然笑得腼腆,“你已经对我很好了,谢谢你。”
从来没有女孩子为他做过饭,这顿饭被他吃出了很多滋味。吃完饭,他主动承担了洗碗的任务。
这两天在忙着找工作,一直没有消息,心情比较焦灼,碗一直堆着没洗,他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竟然要让她来洗他堆积的碗,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时蕊也没跟他抢,她刚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起来了,是程迟打来的。
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她起身走到阳台外接起电话:“老公。”
“你在哪儿?”
“我在超市买东西呢。”怕电话里面解释不清楚,时蕊说了谎。
小区对面的路边,停着一辆宾利。
车窗开着,程迟望着楼上阳台那抹熟悉的身影:“哦,在超市买东西?”
“对,老公,你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呀。”
道路旁的树叶被风吹落,轻飘飘停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
男人漆黑的眸子凉凉的:“我
已经回来了。”
“嗯?不是上周说还有十天吗?”
“想你,所以提前回来了。”
时蕊很高兴,情不自禁地扬唇:“我也想你,我马上就回来了。”
“好。”
挂了电话回到客厅,祝文浩也已经洗完了碗,她的电话内容他都听见了。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时蕊现在满心都是自己的老公,她提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包,对他说:“冰箱里有菜,有肉,你自己做着吃,我先回去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看着她离开,关上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就仿佛刚才的温馨都不曾有过。
他见她先前跟她老公打电话的时候,脸上全写着幸福,那样的神情他都不曾见过的,他们应该是真的很相爱吧?
为了圆自己在超市的谎言,时蕊特意去超市买了点儿水果才回去。
打开家门,她见沙发旁边放着程迟的行李箱,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在洗澡。
她换了拖鞋,蹑手蹑脚走进去。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浴室的门打开。程迟刚从浴室里走出来,就被扑了个满怀。
时蕊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贴着他还挂着水的胸膛:“老公,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程迟搂着她,捧起她的脸就吻了下去。
他转身将她抵在墙上,舌尖探入,不需要什么言语,这一个急切的,带着攻势的吻就已经诉尽了相思。
时蕊也很想他啊,她日思夜想的老公啊,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尽可能地去回应他。
公寓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烈火,让空气都燥热了起来。
可是,程迟却停了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近距离凝视着她,粗粗地喘着气。
时蕊见他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眼睛也有红血丝,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老公,你累了吧?去睡一觉吧?”
“嗯。”程迟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你陪我。”
时蕊以为他在暗示什么,可没想到他真的就只是抱着她睡觉而已。
为了让他睡得更好一点,她把窗帘都拉上了,还给他戴了个蒸汽眼罩,然后又重新窝回了他的怀里。
程迟在睡梦中习惯性地把她往怀里捞,习惯性地把手放在她胸前,习惯性地吻她的头发……
时蕊睁着眼睛打量他,他这几天一定很辛苦吧,都有黑眼圈了,好像还瘦了。她不敢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后来自己也犯起了困,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等她再睁眼时,发现程迟正撑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醒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程迟拿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睡醒了,睡不着了。”
“哦,那你饿吗?我去给你煮东西吃?”
“有一点。”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煮饺子。”
时蕊起床,穿起拖鞋去了厨房,给锅里烧上水,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包好了饺子。
水开以后,她把饺子下进锅里,看着锅里翻腾的水,她想起今天中午去给祝文浩做饭的事情,往厨房外看了一眼。
煮好饺子,程迟也正好起来了。
“老公,过来吃饺子啦。”
程迟走过来,坐在餐桌前,看着冒着热气的水饺,缓缓将头靠在时蕊的肩上。
“老婆,你喂我,嗯?”
时蕊笑眼一弯,她的老公啊,有时也像个孩子似的。
“好,喂你。”她拿起筷子,夹子饺子送过去。
程迟张嘴接过饺子,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就那么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半丝也不舍得从她的脸上移开,看得时蕊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一直看着我干嘛啊?”
程迟勾了勾唇:“你好看。”
当盘子里的饺子没剩下几个的时候,时蕊寻思着,缓缓道:“老公,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说。”程迟看着她。
“我说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时蕊眼神小心翼翼看着他。
程迟又接过一个饺子,嚼着说:“那得看是什么事情。”
时蕊想想这件事情必须告诉他,否则以后可能会引起误会,所以她最终还是把祝文浩的事情说了,并一再强调是奶奶和祝妈妈拜托她的,她不好拒绝。
讲完以后,饺子也吃完了,程迟半天都没有吭声。
时蕊有些不安地看他一眼:“老公?”
程迟突然一勾唇,双手捧着她的脸,笑道:“老婆,你金屋藏娇啊?”
“胡说什么呢?这什么话啊?真是!”时蕊扬手捶打他,又不舍得使劲地打,到最后软绵绵落在他胸前,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我没胡说。”程迟抓住她的拳头,几分认真地看着她:“我怕,我什么都可以有自信掌控,除了你,束紧了怕你窒息,松了怕你跑掉。”
他这一番话让时蕊突然有些难过,原来优秀如他也是这般的患得患失吗?
“所以你先前不是去超市的吧?”
被他戳穿了,时蕊脸红了,小声嘟囔道:“我这不是怕你远在海外的,胡思乱想嘛。”
“那你骗我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程迟平时都很宠着她惯着她的,这一次却有点不依不饶。
时蕊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确实不对,本来就没什么,应该坦坦荡荡的才对。
她又撒娇似地靠过去,搂住他的腰:“老公,我错了。”
这是她的杀手锏,每一次她一撒娇,他再大的脾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百试不爽。
程迟情不自禁地搂住她的腰,百练钢都化作了绕指柔。
“以后有什么要及时跟我说,不准再对我隐瞒了。”
“嗯……”
看着她目光闪躲的样子,程迟抓住她的肩膀,声音沉了沉:“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时蕊有点心虚地小声说:“确实有一件。”
程迟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准备:“说吧。”
“我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你新买的白衬衣染色了。”
程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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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日,程迟特意在餐厅里订了一桌,请祝文浩吃饭。
祝文浩没想到时蕊的老公会安排这样一个饭局,他换上了白衬衣,黑西裤,黑皮鞋,这一整套是临走的时候,他妈特意给他买来,专门用来面试穿的。
出门的时候,他把皮鞋擦了擦。
虽然如今寄居他人屋檐之下,但还是不想要被人瞧不起,尤其这个人还是曾经青葱岁月里,他默默喜欢的女孩子的老公。
他没进过高档餐厅,周围的华丽以及宾至如归的服务无形中给他一种压迫感,他有些紧张,不敢随意乱动,生怕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惹人笑话。
很巧的是,他跟程迟竟然撞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