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昏昏沉沉的夜里, 肌肤渗着刺骨的寒意, 裴台月万万没有想到,平生第一次读心, 竟会落到这样的境况——
她整个人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深冬的冰河里。
向来不畏寒的她,竟会觉得周身冷得难熬, 寒意自心底透出来,几乎要将血脉冻结在一起。她试图挪动一下手脚,却已觉出这副身体冻得僵直,勉强移动中,水里冻得半碎的冰碴登时刺破了肌肤, 血液缓缓地渗出来, 在湖面散出最后一丝热气。
这是哪里?
她试图运转真气,但内息却弱小地可怜,心忙要挪到岸上,再这样呆着, 她定会成为这世上首个练会了璧影静心诀却还会冻死的洬魂尊使。
拿婆婆常日的话讲,死了都没脸见祖师爷。
但这副身体, 却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她背对着月光, 稍稍低头,只见稀稀疏疏的雪花缓缓点缀的水面上, 一张绝世的容颜倒映其中。
这才明白并不是她冻得僵了无法操控自己,而是这副身体压根儿就不是她的。
那是一个仙姿佚貌的少年郎, 最多十一二岁, 眉目如画, 颜如舜华,肌肤若冰雕玉砌一般。脸上稚气未脱,神情还有些木然,但却难掩半分他的清俊无双,尤其那一双浅紫色的瞳仁,带着仿佛给看上一眼就会被摄到不知何处的深邃,叫她心中徒然而生一种特别的感觉。
这俊美得言语无法形容的少年,她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他一身锦绣湿得透底,连披散的发丝都卷着冰屑,一双薄唇冻得蓝紫,唇珠却带着水光,仿佛枝头因给人遗忘而熟透了要坠不坠的莓果。
这孩子……也未免生得太过好看了些。
她抿抿唇,缓缓将手伸了过去,想捏一捏他的脸颊,瞧瞧这美少年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但却摸了个空。
她顾不得恼,并不是少年忽然发觉躲开了她的手,而是她的手一下子穿过了少年的身体。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样一种情状,仿佛灵魂忽然脱离了□□在世间游荡。
无依无靠……
却又自由自在。
原来读心术是这个样子的。
她笑了笑,却又猛然绷直了脸。
原来某人读心的时候就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自己心底游走!
“不要紧。”裴台月望着眼前的少年笑得让人发寒,如今风水轮流转,瞧我怎么……
想到这里,裴台月眼神晃了晃,又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
少年的脸朝她的手偏了偏,微微张了张口,裴台月登时嗅到一股醉人的酒香。
看来五感未失,裴台月心中紧张了些,这说明虽然她没有办法伤害旁人,旁人却可以随手打她一个魂飞魄散。
这酒香气味甚浓,单是闻着就有一种熏然欲醉之感。她微觉有异,皱了皱眉。瞧这少年装扮,倒像是某个富贵至极人家的小公子,眉目却丝毫不染世庸金俗之气,反而散着一种清冷而莹润的气质,在稀淡的月光下如冰似雪。
难不成镜心蛊出了差错,她竟读心读到一个喝醉酒跌进河里的风流公子身上?
反正怎么看他也跟楚楼风那下流无耻的泼皮无赖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少年不知是给醉得傻了还是冻得傻了,只呆呆的不说话。裴台月心道:“这读心术也不知会不会损害本体,若是这小子冻死了,该不会我也回不去了罢?”
这念头一起,裴台月忙尽力与他的内心取得一丝联系,不断催促着他快些离了这冰冷的湖水。
半晌,少年不知是给她说动了,还是终于冷得受不了,打了个哆嗦,轻轻抬了抬手,似乎也不解自己怎会在河里,抖着唇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铮哥……这是哪里?”
少年的声音如夜风低吟,极为动听,但四周却寂静无声,并没有一人答他。
他又唤了声,确认无人,揉了揉额头,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在裴台月虚无的注视下,终于挪动着脚步爬上了岸。
裴台月松了口气,正不知是否该感叹一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奔跑声与喘息声。
“想来是少年的家人来寻他了。”她正想着,便见迎面大步奔出一个身材魁梧面色微黑的壮年男子,身上还着着全副铁甲戎装。
少年见来人先是愣了愣,忽然咧嘴笑了。
那一笑若月夜清昙倏然而绽,钟天地之灵凝成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抹霜色,久久荡漾在那弯起的眉角眼梢中。
连自负美貌的裴台月也看得呆了。
她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笑得比她更动人。
更何况还是个男子。
额……男孩子。
她不由得转而捏了捏自己的脸,其实……她才是假的罢?
见人来,那少年的脸上丝毫不见气恼与狼狈,只是有些羞涩地红了红,愈发显得娇艳欲滴,看那表情,似乎是干了什么坏事给人抓个正着的模样,朝那男子伸出手笑道:“哎呀,我又闯了什么祸?”
那男子却没理他的玩笑,模样很是惶急。裴台月不觉有异,谁家丢了个这样漂亮的孩子,父母大约都要急疯了的。男子见到少年喘了口气,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拎起背在背上,迅速跑到一旁不知谁家的院墙掩映的阴影底下。
少年似乎被他身上的铠甲硌得难受,不断挣扎着要下来,那男子却不管,带着他沿着长街一路跑,似乎在躲避什么人。
裴台月身无拘束,升往高空,只见城中街道上一路红灯处处,似乎刚刚经过什么喜事,整座城市还沉浸在那欢喜热闹的氛围里,散在空气中烟花的味道都未及散去。远处高楼的掩映中分明有几个攒动的人影。
“呦,是同行啊。”裴台月看那几人身手,即刻判断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看那些人的踪迹,该是在追这大汉。
她不禁有些不满,这男子迟不来早不来,给人追杀了反倒来寻这少年,若给追上了岂不连累了他?
裴台月不知身处何地,只得一路跟着他们,一路的景物风貌却都透着熟悉的陌生,但她就是记不起来。这也难怪,这些年走南闯北她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一时不记得也是常有,便也不以为异。少年挣扎了一会儿,大抵太累了,趴在壮汉的背上就睡着了。
那男子行动极快,又对城内街道十分熟悉,十分娴熟地躲过了追踪。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雪渐渐大了,转过半条街,原本给视野遮蔽的远处依稀可见一座宏伟的高台,如群峦中突兀而生的高峰耸立在城市正中,裴台月毫无实质的身体只觉一道天雷灌顶,当即便给劈得愣住了。
裴将军台……
即便在这七年中并没有再回去过,她也不会忘记那记忆中的禁忌之地——
那也是她出生的地方。
燕都,棘柳城。
如今……也是旧都了。
裴台月不知自己怎会突然来到这里,这样大的雪,这样冷的夜,她的记忆里也有过一次。
她永不想去回忆的一夜……
那么,这究竟是她在读旁人的心,还是旁人在解她的心?
耳畔只听得见男子军靴踩在雪上的声响,裴台月在迷惘间,都不知跟着他走到哪里。这时候道旁一个院子的墙头忽然探出一只小脑袋,见了他们欢喜喊道:“阿爹,我们在这儿!哎呦!”
那是个孩子的声音,只是还没喊完,小脑袋便给一只手生生拍了下去,只听吧唧一声,似乎一个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只听那孩子叫了声疼,叫骂道:“你要死啦,敢当着我老子的面儿打小爷!”他叫嚷的声音一下把沉思中的裴台月拉了回来,望了一眼将军台在黑夜中模糊不清的残影。
这……大概只是巧合罢?
他叫嚷着那院子的门已经开了,迎面走出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十六七岁,穿着褐色劲装,背上架着缠金丝玉腰弓,生得白皙斯文,卖相极佳。只是那醉酒少年珠玉在前,裴台月难生出更多感受。那男子唤了声“仕秋”,少年点了点头,先将那男子让了进去,把他背上的醉酒少年接下来蹙眉问道:“宣英怎么这幅样子?”
“原来他叫宣英……吉玉宣璧,流耀含英。”裴台月微微露出些笑容:“他总也不算辜负这名字。”
“王妃只说他醉了,却没想到醉成这幅模样。”男子道:“我寻至王府,满府的人都在追他,他还喊少帅去放烟火,王妃与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用你前日留在王府的飞石机将自己放了起来。天可怜见,幸而是掉进了凌川里!世子这次只怕冻得不轻,你快寻件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屈云在王府?他人呢?”那名唤仕秋的背弓少年听他说完,早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少年身上,朝身后唤了声“小五”,听到屋内有个柔软的声音应他,方回头道。
“我去时已经走了,并未见他人,你们不是去帅府了么?没碰到他?”
仕秋摇了摇头,轻轻晃了晃宣英的脸,见他未醒,不由看向地上的孩子道:“你的话有谱没谱?”
裴台月这才看到地上有个更小的孩子,团子似的爬了起来,见宣英浑身湿透,冷得可怜,小手握着他的大手正轻轻地为他呵着暖气,闻言道:“我阿娘可是医仙,你说有谱没谱?你瞧我老大都醉成什么样了?你长这么大,瞧他醉过吗?”
仕秋道:“华夫人的医术自然信得过,我是信不过你。”
裴台月闻言再看宣英,心中更确定了,他这模样绝不是醉,该是喝了千日酒。
中山狄希所酿,“酒沽千日,一饮千秋”,是这世间最无用的毒,却是最烈的酒。
孩子气得鼓着嘴道:“那酒香闻着分明就是千日酒,错了我给你当马骑。”
裴台月微微惊讶,并不是讶于有人也看出了酒香不对,而是说出这话的只是一个这样小的孩子。
华夫人……
难道是谯城医仙华三娘?
裴台月想起那曾名噪一时的神医,只想不到这孩子是她的后人。
只是华三娘不是很多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么?
男子急道:“千日酒,那是什么玩意儿?毒药?”
孩子道:“差不多,只可惜毒不死人。”
听他的语气倒是真的惋惜,男子当即揪起孩子头上的小揪:“还不快给世子解开!”
孩子两腿在半空中乱蹬,挣扎道:“尉迟东,你给我客气点儿,你再凶我,信不信我告诉你老婆?”
尉迟东叫道:“臭小子,你讨打是不是?跟老子没大没小!”语气仍是凶狠的,但手却将孩子放了下来。
孩子摸着头,哼了声:“我解不了,找你老婆去罢。”
“你!”
仕秋拦住他,对孩子道:“小庄,莫胡闹,快给世子解开,仔细我告诉你阿娘。”他说着自觉“告诉阿娘”的威胁还不足以驱使这孩子,又补充道:“打断你的腿!”
尉迟庄朝他做了个鬼脸:“我阿娘才舍不得打我呢!”他虽是如此说,人却躲在宣英的外衣底下,因太冷也打了个哆嗦,才从身上的小兜囊中取出一个布包抖开,月光之下,布包整齐排列着大小不一的金银两色的细针。
那细针与平常医针不同,上端为金针,下端为银针,中间用红丝系在一起。
裴台月见状愣了愣,这样的针,她只记得一个人用过。
灵枢御尸针!
她陡然望向那圆滚滚的孩子。
昔时的箫林馆只有他二人年纪相仿,交情自然不差,她也不知把玩过多少次这套针。
只是看着这个极大可能是微缩版的十三,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果然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还是一如既往嘴硬贪玩爱占便宜又胆小,但不论何种境地,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嘴上虽不认输,举止却既贴心又暖和。她还记得初入琴湖修习璧影静心诀,十三那时还未觉出两人立场已变,仍旧偷偷寻她玩,看到正在练功的女孩浑身冒着寒气发抖,他也是这般紧紧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呵着热气。
虽然……时移世易,不复从前。
裴台月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若这孩子是十三,那么楚楼风……一定也在这些人当中。
只是读心术向来只是撷取一人所思所想,怎么她好像是跌入了某人的记忆中一般?